流年与默

【执光】梁间燕(二)

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


陵光睁开眼的时候,发现自己梦到了久不曾提起的从前。

闭着眼睛好像还能感觉到被人环抱着,手被人牵着的温暖,指间仿佛还有发丝缠绕的触感。再一睁眼,却都是梦。

故园小径海棠红,三书六礼人影重,红烛灼天,大红罗帐随风扬。

刚醒过来的时候还能记着些大概,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是一片空白,只记得梦到了许久之前。

到最后,脑海里也就只剩下丞相的那句话徘徊不去。

所托非人。

胸口还留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坐起来的时候,陵光只觉得这一觉睡的疲累至极。

一直在边上候着的人见陵光醒了,悄悄地出了门。

不一会就有侍从上前来禀报说:“太傅请王上上朝。”

“执明呢?”

侍从低着头沉默。

“在御花园?”

侍从把头埋地更低,应了一声。

“骑马赏花,饮酒作曲,这一次又是什么?”

陵光笑了笑,揣测着这一回,执明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。

一有人端上来一个药碗,恭敬地递给陵光,说:“王上,请喝药。”

陵光看了一眼,瓷白的碗里乌黑的液体在不停地晃动,看就知道苦涩至极。

每逢深秋入冬之时,就算照顾地再好,陵光依然会染风寒,每次都得喝个三五天的药才能好。陵光嫌苦,常趁人不在意的时候把药给倒了,后来被执明抓了一次现行,那之后每次喝药执明都会在边上看着,好言哄着他喝。

不过现在,他多半是在后院搂着美人诗酒琴萧伏低做小。

情绪一时之间翻涌而来,陵光控制不住地掀了茶盘。

“滚。”

茶碗落在地上四分五裂,乌黑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渗入地下,床榻前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味。

侍从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。

看着是从惊惧的模样,陵光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,闭了闭眼,定了定心神,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说:“下去吧。”

最近陵光常这样,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性,变得极易动怒,御医说这是染病的缘故多休养就好,陵光笑笑,也不否认。

但是陵光心里清楚,都是心病。

等到侍从都退下去,陵光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,想着他和执明,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。

 

执明头一次对他发脾气是因为陵光又拒了他一次。

往日里执明对他都是好言好语哄着好吃好喝供着,突然来了这么一遭,陵光初也只觉得好玩并没太往心里去。这几日他也是真忙,想着执明只是小孩心性过后哄哄便也就没事了。

南方暴雨,大水淹了好几个县城,陵光连着几日都在和大臣们商议该怎样才能永绝后患。只是南方水患并非一朝一夕,轻易能有什么法子早就使了。

是以陵光忙的心力交瘁,哪有什么心思去跟执明一起谈论风花雪月。

执明来的时候,陵光正紧着时间闭目养神。

“到底是本王重要还是国事重要?”

执明气势汹汹地来,说的又是这般幼稚的话,陵光的怒气也一下涌了上来。

“有国才有家,太傅没有教过你吗?”

这些原本都是执明的事,都是陵光帮他处理了,他才能衣袖一甩当个闲人整日想着吃喝玩乐,到头来还指责他。

“这些事,太傅都跟你提过,只是你心不在此言辞间百般推脱,太傅无奈才来找的本王。”

他是王后,这些本都是王上的事。

陵光忽然就翻了脸,执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,站在那半天不知该说什么。

“这就是你冷落本王,拒绝本王一次又一次的理由?”

末了也就只能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,言语间也没有了方才的气势。

陵光叹了口气,抬头看了执明一眼,重又低下头去闭目养神,只觉得有些头疼。

被冷落地彻底,执明却是真的怒了,他甩了甩衣袖踹门离开。

陵光也只随他去。

被陵光气了一遭的执明,转头去找了莫澜。

“你说,是他们什么都不跟本王说,这事能怪本王吗?”

“王上莫气莫气,这样吧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

莫澜神叨叨地把执明带到了一个地方,是一栋竹楼,看着遗世独立的模样。

“这是哪里?人烟稀少的看着不像个好地方。”

有人上前了一步告诉了执明,莫澜也依着话说,稍安勿躁,马上就出来了。

“这什么破地方?还得本王等着,无趣,本王走了。”

说罢转身欲走,莫澜连忙伸手拉住他。

“王上别走啊,人马上就出来了。”

话音未落,有人推开竹楼的门走了出来。

着一袭红衣,身形修长,眉眼间皆是淡然,看见他们一群人站在那,也只是扫了一眼仿佛并不太在意。

那一瞬间执明忽然就想到昨晚陵光抬头看他的一眼。

“那是谁?”

“是个乐师,曲艺高超,名唤慕容离。”

“慕容离?阿离?”

执明嘴里念叨了两遍阿离,却忽然怔住了,半晌伸手拍了拍莫澜的肩膀说:“当真是个妙人。”

阿离,阿陵。

要是口齿模糊些,真像是在唤同一个人。

陵光原以为,这不过是一桩小事。

可谁知,隔日,有侍从来报,说是执明带回来一个人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王上这是怎么了?”

太傅进来禀报,见陵光眉头紧皱的模样,出口询问。

陵光摇摇头,说:“小事,不打紧。太傅可有正事要说?”
太傅是来说的正事,这一来,陵光就失了合适的时机。

有一就有二,就会再三再四。

那之后,执明和陵光起过数次的冲突,次次不欢而散。

久了,执明就再也不来了。陵光在书房看折子处国事,恍惚间觉得,其实自己依然身在天璇。

陵光后来在花园里遇着过执明一次,在凉亭。

凉亭里坐着两个人,面前的石台上放着一把琴,边上还有一把长箫。执明整个人依着他人斜坐着,眼睛凑过去跟他一起看书。

陵光站在他们的背后,看不清另一人的面容,只能看见他披散这的长发和穿的一袭红衣。

执明没有注意到他,毕竟是在身后。反倒是站在凉亭外的侍从看见了他,正欲出声,却被陵光阻止了。

“阿离,你再看什么?”

“碣石调。”

“那是什么?”

“琴谱。”

“那有什么好看的。”

……

“阿离。”

“恩?”

“你怎么老是对本王这般冷淡。”

执明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讨好之意,只是得到的回樱太过简洁,言语间也听不出什么心绪。

陵光本来是想着执明何时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,只是站了一会之后,却觉得就是在自找无趣。

耳边都是执明带笑的呼唤声,阿离阿离,陵光听得几次之后只觉得厌烦。

陵光抬头看了一眼执明,执明仍旧是恨不得趴在人身上一样,转身走了。

执明总是这样,喜欢谁就恨不得挂在谁身上,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,从前也是——

 

陵光想,当时他该打断太傅的话跟着侍从去找执明的,再往前,他就不该答应太傅去参与天权的国事。那样的话,可能他和执明就不是现在这般了。

都是假想。

陵光笑了笑,多想无益。

叫了人洗漱之后,思来想去也没什么事,陵光决定去藏书阁找一本书,昨日跟丞相闲聊时,丞相提过一直耳闻只是不曾亲眼见过。

 

丞相是前几日来的天权。

陵光的风寒迟迟不见好,他自己是不在意,只是太傅反倒是着急,前几日还给天璇去了书信叫来了丞相。

陵光跟丞相已经是许久不见,乍然见着,心里也满是欢喜。

“丞相你怎么来了?”

“两国联姻之后,臣还不曾来过天权游玩,素闻天权风景秀丽,得了闲就应了太傅的约。”

“太傅当真是有心了。”

“瞧着王上这气色不好,可是病了?”

“风寒而已,不碍事。丞相也只是,初秋与入冬时分,本王极易染病。”

“还请王上保重身体。”

“本王怕是不能陪着丞相游山玩水了。”

“王上身体要紧,微臣自有安排。”

说了几句之后,丞相就告退了。

丞相与太傅,两人年纪相仿,阅历相仿,又都是满腹诗书之人,见了两回之后便成了挚友。

所以丞相三五不时地来陪陵光说些话,更多的时候是和太傅一起吟诗作对。

 

昨日丞相提到的那本书,先前陵光跟太傅下棋的时候,太傅也提起过,说是藏书阁应该有。

只是不曾想,会遇见执明。

上一次在御花园里遇见,陵光就再也没去过花园,这一次,是藏书阁。

陵光站在门口,听着屋子里面那个人一声又一声的阿离,只觉得头疼地厉害,也就没了进去的心思。

 

“去给本王拿酒来。”

陵光喝醉了。

身边的侍从多半是新来的,见状去禀报了执明。

执明正在花园里散步,跟着慕容一起。

“你说什么?”

执明已经许久不曾听到陵光的消息了,他不去找,陵光也不来找他,就权当他不存在一般。

宫里那么大,他不去刻意询问,竟然就丁点消息都没,执明心里知道多半是陵光下了令。

“好端端的,怎么就醉酒了?”

执明正欲走,想起前边还有一个人,只是慕容好像并不在意,仍旧顾自往前走。执明回头看了一眼,跟着随从走了。

执明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散了一地的酒壶,陵光半坐在地上闭着眼斜倚着床榻。

“怎么喝了这么多?你们也不拦着?”

陵光手撑着额,迷糊间看到似是有人来,还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,想着多半是劝酒的,就坐起身子来闭着眼睛说了一通滚。

说完才发觉,跪了一地的侍从身后,站着执明。

陵光的脑海里忽然就想起来他那句,到底是本王重要还是国事重要?

他觉得陵光心里国事重要,所以他才找了一个不谈国事只跟他一起谈论风花雪月的人。

执明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扶他,说:“阿陵,你这样成何体统?”

陵光却挥开了执明的手。

“离本王远些。”

执明自觉没趣,站在边上双手抱胸看着陵光:“你这又是何必。”

陵光扶着床沿坐到床边,醉了之后整个人都头脑昏沉,有些憋了许久的话,就那么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。

“当初是你说的,许本王一个天下。”

听到陵光说了这么一句,执明却是真的怒了。

“天下天下天下,你口口声声心心念念全是天下,你心里可还有本王?”

次次来找不是就寝了就是再看折子,真不知那些折子有什么好看的。

陵光坐在床边,抬眼看着执明,两眼发红:“那你心里可还有我?”

他们已经一个月不见了,陵光坐在案前对着折子头昏脑涨,他在花园里对着美人两眼发胀。还有脸说他心里没他。

执明自知理亏,暗叹了一口气,想要做到陵光身边去。

“王上你兴致也够好啊,在花园里骑马赏花,踩坏了不少花草吧? ”

只是陵光这话一说,执明心里的亏欠再度转成了怒气:“你监视本王?”

“是太傅告诉本王的,太傅还说,王上打小就是个胡闹的性子,让本王多包容。”

陵光低头看着散了一地的酒壶,自言自语:“本王已经够包容了。”

执明看着陵光坐在那,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模样,心里一软,叹了一口气说。

“阿陵,你怎么变成现在这般模样?”

“我变了?到底是谁变了?”

陵光抬头盯着的执明眼睛问他,明明是执明负他,怎么他还有脸说他变了。

“本王——”

执明张嘴欲说什么,陵光却忽然开口打断他说:“罢了,你走吧。”

是自己变了,陵光想,执明不是一直都是这样,只喜欢风花雪月,喜欢喝酒赏花看美人,喜欢跟他一起混吃等死的人。

执明的初心一直不曾变过,是他自己变了。

执明觉得自己心里一股气没处发,陵光总是这样,什么都不说,顾自下定论。

所以执明指着陵光说,“本王这一走,就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
执明是想要陵光开口服软,出声留他的,可是陵光却不曾抬头看他,一字一句地回他:

“愿吾王,长享盛世。”

执明深深地看了一眼陵光,想要看到他的心里去,可是陵光一直低着头。

最后他也就只能苦笑一声,转身离开。

听见门扉吱呀的声音,知道执明已经走远了。

陵光身子一歪,倒在床上,睁着眼看着床帐。

淡红色的罗帐随着不知何处来的风一晃一晃地,陵光忽然就想起了住在这个屋子里的头一个晚上,衣衫尽褪红烛昏罗帐。

现在想来,竟像是个一场恍惚梦。

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,一桩桩一件件,现在想起来,竟然都像是笑话。

陵光睁着眼漫无目的地回想,想着想着,忽然就笑出了声。

笑了几声之后,陵光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一般,翻了个身睡了过去。

鼻端隐约还能闻到药草的苦味,仿佛早上打翻的药汁附着床帐上,挥之不去。

 

陵光的风寒本就没好,昨天又喝了酒着了凉,加上跟执明那一通闹,只觉得更加不适。

跟谁说话都是恹恹的,脑海也昏昏沉沉不甚清醒。

执明当真没再来过,陵光也只是笑笑,他来了,才是蹊跷。

这几日天气转凉,除去先前的昏沉之后,竟然开始咳嗽。

御医也不知是何原因,诊了一次又一次都不知是何原因,只能一剂又一剂药地开。

端上来的药一次比一次苦,喝了也没什么成效,久了,陵光是真的不愿再喝了。

这日端上来的药凉了又温,温了又凉,陵光就是不愿喝。

侍从拿陵光没辙,只能出门去请人来劝。

陵光也随他去,在心里猜测着会是谁来。不是丞相就是太傅,横竖不会是执明。跟在陵光身边的一个个都是人精,谁会这么不知趣去碰一鼻子灰。

没过多久,丞相来了。

丞相看着陵光坐在窗前,脸色苍白的模样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

“王上啊……”

“一直在喝药,本王都成药罐子了。”

陵光回头对着丞相笑笑,语气里隐约有些撒娇的意味,除去君臣关系,陵光心里一直都把丞相当成是长辈来看。

“王上,为了身体着想,还是喝了吧。”

陵光没有接话,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在想丞相当初的那句,只怕王上所托非人。

“本王最近一直在想,当初怎么就没听丞相的劝,非得一意孤行?”

执明的事丞相也知道,所以丞相忽然就跪了下去,说:“都怪臣失职,没能劝住王上,还请王上保重身体,天璇需要王上您呐。”

“天璇——”陵光自语一般地重复了一遍,“是啊,久居天权,竟然忘了天璇才是本王的栖身之处。”

陵光这一句倒是提醒了丞相,“王上,这小小风寒久不见好,许是水土不服,这阵子国泰民安也没什么大事,不然就随了老臣回天璇养身子吧?”

陵光一直看着窗外,越过重楼,应当是御花园。

照往常园子里现在应该开满了忍冬。

不过前些日子执明派人来说,想要让人拔了些梨花和忍冬,种些凌霄。说是,白惨惨的一片看着就不吉利。陵光也只是笑笑,权当不曾知晓,说,王上高兴就好。

当初说的雪香凝树竹台影,他还记着,可让他记着的人却早就忘了。

“王上?”

“就依丞相所言。”

罢了罢了,他也是时候忘了。

 

陵光走的悄无声息,只知会了太傅。

执明既已说过不会再来,若是大张旗鼓地走,执明不送就是失礼,凭白多些指责。

太傅是真心敬重陵光,为君是明主,为后从容得体,闲暇时分还能一起煮酒下棋论国事,比起两袖一甩天地不顾的执明来说,当真是好了不知道多少。

“天权能有您这般的王后,当真是天权之幸。”

忽然听到太傅这么说,陵光怔了一下,半晌对着太傅笑笑。

“太傅曾问过我,为何会有鸿鹄之雁甘做梁间燕,本王当时不曾回答,现在有了答案,不知太傅还想不想听。”

“王上请说。”

“年少恣意,却不知万丈红尘转头空。”

太傅抬头看着陵光,眼里全是探询之意,陵光不以为意地上了马车。

“就此道别,劳烦太傅送这一程。”

“敢问王上,何时归途?”

陵光掀了帘子,看着太傅笑了笑:“此行才是归途。”

“王上——”

太傅上前了两步,想再说些什么,陵光开口拦住了。

“归期至,自然会踏上归途,至于何时归期,本王也不知。”

说罢放下帘子,把太傅欲再说的话语都隔断在外。

 

上一次去天权的路上,一路锣鼓喧天声势浩荡,当时陵光觉得吵得很,执明却说,本王就是要让这天下都知道,从今往后你是本王的王后。

这一次一路寂静,只有车辙轧过和马蹄的声响,陵光却觉得有些太过于寂静了。

车马颠簸,陵光坐在里面昏昏欲睡,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。

再醒过来,已经是身在天璇。

还没睁眼就听见丞相问话的声音。

“怎么样?”

陵光认得那个声音,是御医寮里最直言不讳的那个,丞相问,他就直说了。

“风寒侵肺,闷气郁结,怕是久病难医。”

话音未落就听见丞相怒极的声音:“混账。”

陵光在心里叹了口气,觉得自己还是睡着的好。

原本以为回了天璇就可以不喝药了,谁知丞相送过来的药更苦,看着跟墨汁一般漆黑的一碗,陵光更加不想喝了。

陵光的身子益发虚弱,脸上不是苍白地像一张纸,就是泛着异样的潮红。

丞相不说,御医也不说,只说他是风寒,过些日子就好。

陵光也不戳破,说,辛苦爱卿。

御医来了一个又一个,喝的药换了一茬又一茬,唯一不变的就是墨一般的黑和苦。

陵光有时候喝两口,有时候就会偷着倒进桌边摆着的忍冬花盆里,久了竟然长的比往日更甚,明明已经过了花季,却隐隐有了再度开花之势。

开了也好,陵光摸着忍冬的叶子,想着开花了多少能掩一些这屋子里挥之不去的药草的苦味。

这天陵光入睡的时候,好像闻到了忍冬花的香气,也不知是他的错觉,还是真的开花了。

 

陵光又梦到了许久之前,执明站在梨花树下,对他说:“做我的王后好吗?我给你整个天下。”

这一次陵光看着执明许久,对着他笑了笑,说:“不。”

 

八月仲秋,王后殡天。

此后天璇,再无中秋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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